陈云岗自塑像
评估,当今中国最热门之词汇,尤以高校中人体会最深。深至脱一层皮,刻一次骨。高校评估的前奏是若干层级的“自评”,自评就是自己挑自己的毛病,摆自己的优点,找自己的问题。但这毕竟是针对一个单位、一所学校而进行的事情。
老夫(苏东坡四十一岁时吟出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之句)今年五十(2006年12月26日)。五十的另一说法即是半百。人到半百,也需要进行一下“自评”,看看这五十年白驹过隙,都干了些什么。
一岁至十岁
有了小孩后才体会到一个人从一岁到十岁是何等不易!本人三岁前无事可记。七岁前一直生活在天津外婆家,到现在都没忘的是家址:天津市南开区二马路恒足里三号。那时牢记住址是走丢了好让人送回家。
至今还记忆犹新的是外公叫了剃头匠到家里刮脸,刀片在脸上刷刷有声。我在边上偷看,心中充满恐惧。没料到外公刮完了说接着给我剪发,我一听便放声大哭,打滚嚎叫。一家人按住我问为什么?我说我不想刮胡子……七岁时离开天津到了陕西省的咸阳市,一座到处土墙灰瓦、灯光幽暗的小城。不过住在一条很响亮的街上——中山街。到达的那一晚,新闻广播告示天下:李宗仁回到祖国。
三年级时文革风暴到来。一天放学归来,父母砸家俱,烧苏联《星火》画报,装箱打包,问:怎么了?父母答:要去很远的老家。火车——汽车——马车,回到祖籍江苏邳州一个叫陈庄的地方。茅草屋、煤油灯,挑水下地抗旱,赤脚走在地里,脚心是痒的。
这一年,1966年,我整十岁。
十岁至二十岁
回到陌生的故里,便是地道的农民。只是年龄太小,开始还可上公社的小学——占城小学。五年级时的一个夜晚,生产队一位瘦小的女队长告诉我:你明天不能再上学了,我问为什么?她说:你是黑五类子女,没有资格再上学了。她走了,我站在夜色中,满耳里都是蛙声和蝉鸣。
夏来冬往,过了没学可上的三年。1972年,母亲复职,终于又回到了咸阳,继续上起了初中。毕业后,待业,在家做饭、看书、画画,但从没人正规地教我。不过仿佛有人天天在告诉我,你不能虚度光阴,你必须画画!于是,便每天画画。
母亲托人为我找了一份临时工作,公园里的杂役:看展厅、看果园。于是,每天带着王朝闻的《以一当十》(繁体字,竖排版)及其他书,坐在空无一人的展厅里硬读硬啃。
1975年,19岁,为了将来有工作,必须要上山下乡,于是积极报名,终于来到武则天母亲杨氏的埋葬地——顺陵石刻所在地的底张公社插队,再度成了农民。
1976年有三件大事:一是唐山大地震,二是毛老人家去世,三是“二次解放”。本人在其中的两件事中表现都不好。
一天傍晚,几个知青靠在床上闲话,忽觉房子轻摇,我反应太快,大叫一声“地震啦!”就夺门而出跳到院里,一点也没有想到先让别人出去。事后狠斗了一番“私字一闪念”。
毛主席去世令我震惊:毛主席也会死?原来他也受自然规律支配?全国人民怎么办呵?但奇怪的是,当全公社的知青冒大雨,穿黑衣,戴白花去几公里外的公社灵堂吊唁时,我却极力掐自己的大腿,以不至于笑出声来。更奇怪的是我旁边的几位平时偷鸡摸狗不出工的“战友”,在哀乐声中却声泪俱下。这是一个让我想了很长时间但没找到答案的问题。
转眼到了1976年12月26日,这一天既是毛的生日,也是我的生日。这一天我真诚反省:平时的“好人”(如我),很可能是“坏人”(要不怎么想笑?);而平时的“坏人”却很可能是“好人”。
反省的结果是要做“好人”。我们知青点有几位可怜的没有关系与后门的女知青没被推荐招工,于是我心中怒怒甚!本人天性中最不忍看者便是欺负人与人被欺!于是约了一位立志未来当“浩然”式作家的知青,一道奋笔疾书数千言,叫了房东家的小孙子,用毛笔抄出十数张大字报,于凌晨三点的寒风中,疾行数公里,贴在了公社大门外的一溜白墙上,以期为几位大龄女知青的不平鼓与呼!
天亮后,果然炸开,知青们奔走相告:有人为“咱们大队”的人讲公道了。全大队都在查问、猜测、怀疑,几位被“鸣”的女知青们偶尔看我们一眼,也只是无以言表的疑惑而已(恐至今也不知)。如今想来,此事可被自评为一件“好人”之事。
第三件大事,自然是四人帮跨台,文艺解禁。
那一晚守着收音机,听了一夜的老歌,从《洪湖水浪打浪》到《朝阳沟》,从《谁不说俺家乡好》到《小二黑结婚》……听得激情万丈,手心哗哗流汗!
毛主席走了,华主席来了。文艺要为政治服务的惯性依然。尽管我住在黄土高原的土坯房里,却想着全国的广大知青。徒步十余公里去了泾河边上拉了胶泥来,照着报纸的新闻图片,竟然做了一件《华主席与知识青年在一起》的泥塑。情节是编的,人物却极像:知青的一男一女向华主席表红心,仰幕地望着新领袖,双目放光。
“三突出”的创作理念当时深入人心,假大空的生编硬造仍阴魂不散。画画、做雕塑之外,又生出写电影剧本的妄念。于是写了一个鼓吹知青主动要求扎根农村的本子。为了证明鼓吹的合理性,找来一位党员老队长,把故事说与他,他听了后大为困惑,问:他非要留在农村不回去?我答:“是,他一定要留下来,再咋他都不走。”老队长的大手抚着自己的光头:“哎呀,这我也知不道该咋办咧。”
二十岁至三十岁
这十年之于老夫喜忧参半。“招工、上学、留校”俱在这十年间。
1977年初冬的一日,大队书记引了一对男女来。他们自称是山东定陶县政府干部,千里迢迢找来是欲“请”我去他们县上拟建的“阶级斗争展览馆”中塑几组群像。我问他们何以知我会塑像?他们说在兰州军区办的《民兵建设》上见过我塑的《民兵学毛选》,后在《光明日报》上又见过我的《女保管员》作品。故按县领导指示,通过陕西省“知青办”一路找下来,要“请陈云岗”云云。
上述二“作品”说来有趣。前者是咸阳市文化馆每年要办一次的美术创作班的产物。当时本人雕塑一天也没学过,上来就是一个比真人还大之民兵持枪学毛选的全身泥塑像。那时既不知翻石膏,也没有玻璃钢,塑完后,找了八名大汉往展厅里抬,刚抬几步,压断杠子,大民兵即无声地躺在了地上。展期临近,急煞所有人!我灵机一动:找人锯了胸脯以下的身子与腿,小心恢复了上半身,终于复原了“民兵胸像”参展。展完,泥干、像裂,留了几张照片,却被《民兵建设》刊出。是为老夫“作品”首发之记录。
第二件乃是陕西省知青美术学习班之产物。当时集中了全省二十余 “美术知青”搞美术创作,此班甫办,举国忽起“批邓”浪潮,美术班立即组织学习“社论”,令马上变更题材跟进。本人冒大不韪提出质疑:如果正在画中,忽又变局,是否又要变更?(此病至今未改!)立即遭到辅导老师严厉批判!尽管如此 ,本人坚持做了一件“中性”作品:一位女知青在手中吹净一把粮食,名为《保管员》。结果此作竟刊于《光明日报》(总共刊发的四件作品之一)。
正由于此,方有日后的山东之邀。
一路火车、汽车,本人随二男女到得定陶县文化馆。拿事者问我:你来此按天计酬,请问一天要多少钱?本人略一沉吟,鼓足勇气回答:二元!对方立即答应,并说:住在馆内宿舍,吃饭从二元内每天扣除(如今想起,真他妈的亏!)。
次日即赴现场,搭架子、上泥,凭着一知半解的解剖知识,抹、按、撸、戳、捏、塑,一米多高的人物,数小时大形已具,直看得县上配我做助手的一位美术老教师,硬说我“功底深厚”。
十余天后,高考恢复,我怀揣着不足二十元钱返陕,欣欣然报了一所今已淡忘了的什么学校的文科专业。名落孙山后,依旧回去做知青。
时隔不久,咸阳博物馆招工。家里一方面托人,一方面出示本人的“作品”,遂以“文物修复”名义,“点招”入馆。自此,老夫始脱农籍,成为一名“有工作”之人。工作后的月工资是18元,好在工作内容便是看守展厅,终日与周秦汉唐文物为伍,惟读书看门而已。
博物馆号称“养老院”,除文革前文博专业人员外,多为有各种背景关系的人所据。时日一久,每日枯坐对于当日年少的老夫来说,实在难熬。于是动念考美院。
直至考前数周,我才知那素描是要画石膏像的。但本人从未见过任何的石膏像。于是跑到西安借得一尊某某头像,画了三五张,便匆忙上阵……只记得画得很黑,很差,好在“创作”尚可,总之,连滚带爬,勉强入得美院。
四年转瞬即逝。1982年初,《美术》杂志征稿,本人欣然应征。因曾屡闻人言:有的人搞了一辈子雕塑不知道什么叫雕塑语言!于是老夫自问了一百遍:何为雕塑语言?之后,便写出《由何为雕塑语言说开去》的文章,用方格稿纸工整抄写寄出。文中胆大妄言,直接批评了叶毓山先生的《春、夏、秋、冬》作品,并且大有“指点江山”的不知天高地厚。时至数月后的某日,收到《美术》杂志一袖珍信封,内里一张手写便笺:一告我去神农架参加“全国美术理论研讨会”;再告我的文章刊于当年的第六期上。那个兴奋!
此会会期20天!
武汉——武当山——神农架—— 秭归(开文革后清谈兼旅游会议之先河)。
会议由何溶先生与周韶华先生组织,其中有沈鹏、陈伯萍、叶朗、皮道坚、贾方舟、张士增、鲁慕迅、茹桂等先生。记得周韶华先生逢人便赞夸一位又瘦又小的与会者:身在宜城文化馆的彭德。
会址在山间盆地中的一处小岗上,名曰:松柏镇。岗子上新建一栋小楼,原为德国科学家所备,吾等为首批入住者。
此地真好!四面青山,空谷传声。
这群山外人,每日清谈。形式是会不像会,座谈不像座谈,颇如一群僧人的打坐闲聊,但却每人都很“革命”,真诚地坐着辩论,走着辩论,躺在床上也辩论。
真是时过境迁!会议期间,何溶先生、沈鹏先生、周韶华先生向每人赠送作品一幅。唉呀呀,何溶先生已作古十余年了!
携此会之风,湖北美协创办了声震全国美术界的《美术思潮》,成立大会在1984年12月的武汉举行,一个冻得人要围着被子说话的时节。紧随其后,《中国美术报》诞生于京中。一报一刊皆委本人于汉唐都城的长安做“联络员”,鼓吹新思潮,收发一报一刊,推荐革命文章,邀约响应稿件,搞沙龙,办讲座,不断地向关陕秦川这块坚土中吹入异地新风。
时隔未几,本人在学院内的某次会上直呼:素描不是一切造型之基础。遂被老派先生视为“犯法”。于是革去教职,吊于人事处,并“建议”我速找新单位。着实领教了“势力”的坚挺。
三十岁到四十岁
还是要感谢父辈中的老先生,毕竟没有将我“这小子”逐出校门。
三十岁这一年,家父查出罹患肺癌,一年后病逝。擦干眼泪送走父亲,利用被革职“赋闲”的空档,写了一本小书,生了两个小儿。不断地受邀为当地的著名画家免费写评论,作画集序等等。
在这本小书《中国古典雕塑的文化方位》中,自认为对中国古代雕塑艺术的美学特征,社会功用及所可归属之艺术范畴,做了史无前例的梳理与研究!老夫近二十年前的“深刻”论断,最近两年才陆续见到他人类似的认识。只遗憾此书发行不畅,倒留下一则故事。某一年,本人带学生走入大同一书店,眼睛突然一亮,本人大作赫然架上,诸生各购一本。又过数年,再去大同,街景虽已大变,但凭模糊的记忆,果又找到此书店,复奔向当初之柜台,细细望之,已无本人之书,失望甚甚!于是叫来营业员,告之某某年,在某某柜上,有一本某某书,现在还有没有?营业员努力回忆:噢,对着。于是转身向里走,蹲下从某柜最下层一翻,高叫:有啦!老夫急问:还有几本?稍倾答道:六本。老夫道:全拿来,我全要!营业员大惑不解,做甚?这书没人要,就是前几年有拨人来买了七、八本就全剩下了。
又过了十余年的某日,某在读博士生激动万分地打来电话告我:在某地摊上购得阁下大作,一读方佩服无比!于是电话中大段朗读,然后呀呀呀,陈老师说得好呵!我说:关于中国古代雕塑的艺术特征,该说的我都说完了!(老夫狷狂如此!)
1993年西安美院的学报《西北美术》因长期不能如期出刊,省新闻局开了停刊收号的单子到学院。情急之下,学院命本人临危受命,搭班改版,不想自上船至今十余年过去,再也未得跳将下来!此刊一如大多数学报一样,时好时差,半死不活,职称文章占大多数,无奈之甚!
此十年间,本人止《中国汉子》作品可值一说。此作乃为第二届全国体育美展而做。进京展后,并未获任何奖,但却收到一份“优秀作品巡展通知”,且最终由奥博馆收藏。至今不解:未获奖即非优秀,非优秀何以参加“优作巡展”?又缘何“藏”之?
四十岁至五十岁
老夫这十年,可用“一论一约、二展一病”概之。
不知何由,忽一日,深觉“雕塑”不仅中国古代无系统之论,西方也仅黑格尔《美学》中有一小节可资一读,但以目前之观点,显已过时。于是展纸窗前,每日看着厚而大的方格稿纸,心中甚喜。终于落下:雕塑概论——四个大字。于是一路写下,原想写个数十万字,结果每日三千,大约写了六万余字,便匆忙打住,只作了个提纲式的论述而已,好在自说自话,不看古今中外任何人之成说。(井底之蛙!)自信依老夫做、阅雕塑之经历,能说出如雕刀在泥上运动般的贴切之话,自不疑。
本人无论写文或做东西,深恶采他人之成说或引洋人之说以彰自己之博广。尤其作品,题材、面貌不同是浅表不同,思路相似是乏才之表现。
不知哪一年,在河南某地为一件“活儿”与一位著名雕塑家相遇。二人皆受“甲方”引诱而“贪饵吞勾”,成为竞争对手。归后,痛定思痛,想来雕塑家如此不值一诱,且话语权永在“甲方”,不平甚甚。于是起草《中国雕塑家公约》,旨在联合所有雕塑家,抵制约束无数 “甲方”的肆意行径。
毫无疑问,这是一个乌托邦式的自我安慰。后虽经范伟民先生组织专业人员细化补充,但诱惑的力量仍大于守约的诚信。
第九届美展前,宣传动员工作各地普遍掀起。老夫某日晚假寐,心中慨叹:人生须臾如白驹过隙,雕塑做了如许,无可称者。不使作品“载入美术史”(何其可笑!)中,枉为也!双手抱头,往事一一如烟。若有所悟:惟有别于他人,且具文化缘由方可哉。线,自古用之数千年;体与面,雕塑之当然。二者早已结为死结。如何留其基因而破甚呆局?想到笔墨,干湿浓淡,既可汪洋姿肆,又可焦墨皴擦,浓浓淡淡,何等可观!
脑中又转,何人可配“立体之笔墨”?忆数年前,旅宿于四川眉山之三苏故里,居来风轩,听夜雨缓敲芭蕉,捧读《东坡传》时,胸中勃勃然;忽起身,抓起巴掌大纸片,找了圆珠笔来,一生二、二生三,笔笔相接,试着接出一片曲直穿插的线来,画出是线,吾意中乃形体之起伏矣!
次日一早,叠了一堆砖头,双手攥着长长短短,粗粗细细之泥条,正如笔墨勾连……东坡来矣!
大半年后,京中朋友电告我:《大江东去》评为缺金情况下的银奖,祝贺!闻后大喜(尚未免俗)!开着车满城转,找了家四星宾馆,坐在大堂里把那一瓶矿泉水喝了两个钟头。
自此之后,“陈氏衣纹”包裹出数十位历史名人,屡有某某活动组织者叮嘱:就要这个 “大江纹儿的” !老夫唯唯。
五年后,《中国老子》依旧如此。本人有点进步但不大。遂又忖之:天下何人不是在那点自留地里折腾?你欲遍种天下地,恐怕也是痴人之梦。区别惟在把戏的外观不同罢了。
终于到了“五十”那一天,星期二,想一想今天怎么给自己送一件礼物?去了画室,关掉手机,支好像机,自个儿拍了几张面容愁苦的照片,打出一看:糖尿病已使老夫形消骨立,惟脸上尚有浮肉若干,于是自塑小像一尊。大形渐成,越塑越发现,此人原来如此之丑陋:嘴尖唇厚,肉眼泡下一双冷眼(向阳看世界),满头站发,参差如刺,颈项梗斜,色厉内荏……,天色渐暗,自塑完成,冷坐一旁细细端详之,惟嘴尖有傲气,多少事惹在这张臭嘴上,于是冲将过去,劈了此人几个嘴巴子,自此与五十周岁作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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